崢嶸歲月數風流（上篇）

1949年早春二月，北京城內初春乍暖還寒，兩個爺們躲在皇家園林頤和園的一間小房地間，嘰嘰咕咕了老半天，寫就了一段詩壇美談．

我們先來看一看年齡比較大的那個老頭寫下的一首詩：

開天闢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

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

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子陵灘．漢嚴子陵隱居釣魚

稍為年青的壯漢模樣英明神武，方臉大耳，目光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一股氣吞山河的豪情，他睥睨了一眼老頭橫放茶几上筆墨末乾的新詩，哈哈大笑，信手揮就一首和詩：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富春江山水畫

老頭的詩不一定人人知道，壯漢寫的這一首和詩卻是大大有名，沒錯，詩名叫作＜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作者．毛澤東

老毛的大名天下皆知，似乎不用我們來介紹，這個奠定中國現代政治制度，影響十數億人命運的巨頭，我們應該也介紹不起．

我們來欺負一下老頭，把他揪到陽光底下曬一曬．老頭名叫柳亞子，時任國民黨中央常委兼秘書長，照說這個銜頭有夠大的，放在今天，那可是一個響噹噹能夠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但是比較不好運氣的是，我們正在說的時代背景是1949年，這個時候，國民黨比較慘，連累柳亞子老頭的官銜大大地貶值，它這時的價碼和一隻小強差不多．

那麼問題來了，老共一代巨頭怎麼會和一個落泊老頭抱團取暖呢？

老毛和柳亞子老頭是老相識，當初黃埔軍校北伐時期（廿年代），老毛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憤青，到廣州黃埔軍校打工時認識當時貴為國民黨中央監委的柳老頭，所以老毛回詩中第一句即有‘飲茶粵海未能忘’這種溫馨提示．柳老頭是國民黨老左派，政治立場奉行國父聯俄聯共主張，和老毛這一批共黨憤青走得近並不令人感到奇怪，最重要的是，老毛自小就寫得一手勁詩，柳老頭也是書香世家子弟，忝為清末文學團體“南社”發起人和主要詩人之一，這兩個擁有共同嗜好的爺們碰到一堆，不擦出互相激賞的火花那才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老頭即是老頭，柳亞子老頭的詩中句句都夾帶歷史典故，比如從首句開始的‘開天闢地’‘說項依劉’‘奪席談經’‘無車彈鋏’一直到尾句的‘安得南征’‘子陵灘’等等，句句都大有來歷．青蛙仔雖然學貫中西才博古今，子集經綸無所不知之乎者也無所不曉，這一下也會被柳老頭玩慘，因此我們只好縮起頭來當作甚麼都沒有看見，轉過身來說一說這兩個爺們幹嘛無聊來作詩．

這是發生在1949年3月28日的事，在此2個月之前的1月21日，國民政府蔣中正總統宣告下野，由副總統，屬於桂系軍方的李宗仁代任總統，李宗仁之前一直削尖腦袋拚死往上鑽，想要撈一個總統來過一把癮，這一次得到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的加持，如意當上代總統，儘管這個職銜中多了一個該死的‘代’字，那也比當一個虛有其名的‘副總統’有面子得多．

美國人早在去年年底國共在東北進行遼瀋大會戰時已經暗中發力要把蔣總統拉下來，表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無法接受蔣班子的政府官場貪腐，當然我們現在再來看這個籍口感到超好笑，用這個理由來搞亂一個主權國家蠻有效，你在前方打仗，美國人在你的後院點火，這怎得一個‘亂’字來形容得了的呢．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李宗仁當了第一把手才發現總統這個位子其實有如設置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口，我們猜想他在夜深人靜之時，一定對蔣中正充滿欽佩之情．

李宗仁面對的是一個極為險惡的政治環境，百萬共軍陳兵長江北岸箭在弦上，軍事上的備戰可說是萬事俱備，號令一下隨時沖過來打下南京，現在要等的是政治上的東風，那麼，政治上的東風為何久久不送來呢？這就牽涉到國共兩軍的軍火提供者，國軍背後的美國及共軍背後的蘇聯，無論是國民黨統一中國或是共產黨統一中國，反正一個統一強大的中國並不符合美國和前蘇聯的國家利益，美蘇這兩隻看不見的黑手在國共戰爭期間一直在暗中操作，二戰後國民政府統治一個統一的中國，前蘇聯就支援東北共軍反攻造反，現在共軍打到長江邊，美蘇都期望國共最好隔江而治，最好是沿用南北朝式的管治模式．

在美蘇壓力這種狀況下，國共只好坐下來舉行和談，他們不談不行，萬一斷了軍備來源，這仗就不好打，這就是柳亞子老頭和老毛在北京和詩的時代背景．

依照我們井底青蛙之見，國民黨資深元老柳亞子老頭和共產黨巨頭老毛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最主要的是大家都有吟詩作詞的共同嗜好，蔣總統是一位標準軍人出身，堅強剛毅，平生最怕作詩，叫他寫詩倒不如叫他抹頸自栽好了．至於李宗仁的學術水平估計和蔣總統相比在半斤八兩之間，正負誤差基本上可以控制在一錢之內．蔣總統的文膽陳布雷先生草擬政府公告這等文章也將就湊合，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會寫詩詞．這個邏輯推斷下來，柳亞子老頭以文人的傲慢看不起蔣總統，李宗仁這些只懂槍桿不懂筆桿的軍人，就顯得合情合理之至，和老毛稱兄道弟也是合情合理之至的了．我們想像一下兩人見面的情形，柳亞子老頭必定是滿口‘潤之兄，潤之兄’地亂叫．基以這些原因，柳亞子老頭堅決反對國共和談，他寫給老毛的這首詩就強烈地表達了這種政治意向．

老毛當然不是傻蛋，國家前途大事甚麼時候輪到這種舊電池文人來說三道四，但是老毛不愧為老毛，老毛文韜武略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是吹出來的，對付這種酸菜文人，老毛的手段是綽綽有餘，我們看他的回詩中，勸慰柳老頭‘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這種胸懷怎能不令世人折服？這兩句流傳下來成了千年經典．

其實老毛和柳老頭吟詩作詞的經典一刻發生在4年前的1945年，我們在文章開頭說的那一首老毛回詩的首兩句：‘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其中‘飲茶粵海’的來歷我們已經解釋過，是以前在廣州黃埔軍校初相識的事，至於‘索句渝州’這一句，‘渝’是四川重慶的簡稱，那時候柳老頭住在重慶城，收到老毛來晉見蔣中正委員長的消息（注：總統這個職位是後來1948年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通過設立的，蔣中正當選為第一任總統），立馬帶了一班詩社高手前來拜會順便領教領教老毛的詩詞功力，老毛推諉不過，半推半就之下送了一首舊作品，千古名詞＜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

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

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

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

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

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

還看今朝。

望長城內外

柳老頭接到老毛的詩大喜若狂如獲至寶，當即發表在重慶各大報社媒體，造成很大的社會轟動效應，這首詞的風頭一時無倆，蓋過‘國共重慶和談’，老毛珍貴的手稿也被柳老頭老實不客氣隆而重之地收藏作為傳家寶．

老毛的詞作氣勢磅礡縱橫捭闔，本地春花秋月式的文壇無法望其項背，一班沒有見過世面井底之蛙式的文人大感臉目無光，於是聲淚俱下群起而攻老毛的詞作，聲討的重點在於詞作中提到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一條莫須有的罪狀就是責詢老毛的野心太大，是不是想當皇帝．咦，這種搞法學問勁深，青蛙仔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清其中的關係，只好作罷一笑置之．

我們現在對於這件爭議當然可以嗤之以鼻，當其時的重慶文壇卻是鬧得沸沸揚揚，我們暫且放下文壇爭議來瞭解一下社會狀況，當時國家殘破百廢待興，民生蕭條百業凋零，無聊的媒體卻在爭論‘皇帝說’，文人誤國莫過於此．後來老毛立國立馬揪出一大堆文人搞批鬥，壓制無風起浪的媒體，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蔣毛這一次重慶會面在現代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這就是國共‘重慶和談’，當然‘重慶和談’時，國民黨是強勢主導，和4年後的1949年‘南京國共和談’由老毛來主導議題是不可同日而言，時移勢易，4年時間而己，共軍的旗幟染紅神州大地，當時有一個專稱，叫作‘共匪赤化’，呵呵，這個名詞勁幽默．

‘國共重慶會談’期間，蔣委員長和老毛都沒有參與實質性談判，老毛最重要的工作是公關．除了和當地左派文人詩來詞去，拜訪蔣委員長和蔣宋美齡伉儷是不可或缺的功課，那麼為甚麼老毛不帶夫人一起來重慶呢？一個大男人去拜訪人家兩公婆好像不是很禮貌．這其中的緣故說起來有一點尷尬，宋夫人是名門閨淑，蔣委員長明媒正娶八大花轎抬進門的，老毛的枕邊人江青小姐則是在陝北延安唱大戲，而且沒有證據證明老毛和江青小姐是正式領了結婚證的合法夫妻，他們的這種關係用政治術語來表達，就叫作革命伴侶，革命伴侶和明媒正娶好像無法兼容，所以大家還是以不見面為妙．

令到蔣委員長對老毛刮目相看的並不是老毛的革命伴侶，而是老毛的另類伴侶，這個另類伴侶就是抽煙．

大家沒有看錯，是的，抽煙，這一項猶其令蔣委員長心中凜凜，此話何解呢？

原來，以前那種香煙沒有濾嘴頭，是用手捲煙絲成煙支來抽的，煙味勁辣，老毛是一個資深煙民，他的煙癮勁大，平日裡食飯睡覺都是煙不離手，當老毛去晉見蔣委員長時卻從未點過煙，這裡面雖說有尊重主人不抽煙的習慣，但是這種忍的功夫給蔣委員長留下深刻的印象，按照我們的判斷，老毛當時處於劣勢，他應該不想再從蔣委員長那裡找抽．

四十年後，一代煙王鄧小平就沒有這種紳士風度，他在北京大會堂會見大不列顛首相號稱鐵娘子的戴卓爾夫人時，除了抽煙，最亮眼的是座位腳放了一個痰盂，說一句話抽兩口煙，說完後再加吐一口濃痰，把戴卓爾夫人氣得半死，然後可能是吸入過量二手煙引起輕微中毒，反正戴卓爾夫人走出大會堂就頭昏腳軟跌了一跤，至於老鄧有沒有在背後哈哈大笑，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最終受害者是香港煙民，跌跤事件發生後，港英政府立即雷厲風行實行禁煙，比鴉片戰爭前的林則徐銷煙還要賣力，現在又聞說要加煙稅，港府和香煙誓不兩立的心態，究根問柢還是跌跤事件的餘波盪漾在作怪．

說回柳老頭和老毛在北京對詩的1949年，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國共精銳傾巢而出，百萬大軍在東北白山黑水之間糾纏到阡陌縱橫的淮河兩岸，上演了一齣齣驚天地泣鬼神盪氣迴腸的英雄故事，史書把國共競逐的這一段稱為‘遼瀋會戰’‘平津會戰’‘徐蚌會戰’，好了，這一篇超長，我們必須分為上下篇，下一篇再來續說這一段蒼桑年代的一幕幕崢嶸歲月．

（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