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流滿天下(一)

這一篇不說戰爭，來說一說社會文化．

中國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都是處於一個強力的中央政府管制之中，其中有兩段比較長的分裂時期，一段是東周，一段是南北朝．

東周就是俗稱的春秋戰國時代，從公元前770～前221年，共550年，在這550年當中，由170個政治實體即小諸侯國，到最後七國被秦國收拾，中國也從周王朝奴隸社會邁入比較先進的封建社會大秦王朝．

傳統的春秋五霸是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莊王，這些是中原人士，南方的吳越爭霸也不比中原五霸差，土豪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美女西施都是那一年春天發生在南方的故事，膾炙人口．

老子就是在這時崛起的，他的哲學思想理論開啟了中國哲學聖殿的大門，後來者在這座聖殿上任意馳騁，營建了燦爛偉大的中華文明．

老子的寄名弟子孔子先生也不是吃素的，孔子的儒學之道影響了亞洲各國至今不衰，廿一世紀的美國學者亨廷頓把這一文化現象稱為‘儒家文明圈’．

春秋戰國大分裂時代各種學說蓬勃興起，哲學思想社會管理政治經濟軍事各行各業的論述百花齊放，按照史學界的說法就是說那是一個思想大開放的時代，這種狀況如果要敘之於文字的話，必須要俱備大文豪的才氣．至於一隻小青蛙的能耐，那就只好一邊呆了去．

我們來說另一段大分裂時期的社會文化現象，是南北朝．

南北朝這一段比較複雜，從東漢滅亡算起到大隋王朝重新一統中國，期間共368年，這368年當中群雄逐鹿天下濤濤，王朝更迭瞬起即滅，反正大家還沒有搞清這個皇帝姓啥名啥，又冒出一大堆自稱皇帝，比如五胡十六國，我們在學校時聽到默書戰國七雄都已經頭疼，更遑論十六國，見鬼！

好了，反正這一段歷史超亂，我們就用一句精簡的句子來概述，叫作‘三國二晉南北朝’．

這一下好了，特別是三國，不知道三國的人，基本上可以列入稀有動物一類．

三國之中勢力最厲害的是曹操，後來曹操的兒子曹丕篡漢建立魏王朝，再後來魏王朝權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個家伙想推翻曹魏，有這個心卻沒有那個膽，最終還是由兒子司馬炎篡魏建立晉王朝，這一段史實叫作魏晉．

正題開始，魏晉風流上演．

首先來搞清楚‘風流’的意思．

‘風流’在不同的業界有著不同的含意：

法律界──最早出現‘風流’這個詞彙的是大漢王朝的法律界，＜漢書．刑法志＞‘風流篤厚，禁罔疏闊’，這裡的風流指的是社會風俗習性，全句的意思是：由於我們天朝超級大國，各個地方習俗不同，因此制定法律（禁罔）時應以寬容（疏闊）為本．

文學界──文人筆中的‘風流’另有一番情景，大唐王朝詩聖老杜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這裡的風流意指個人的風度儀態，很斯文的樣子．到了大宋王朝，一代大俠辛棄疾對於風流的詮釋被另外一個界別奉為圭臬：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裡的風流已經轉變為風韻之意，那麼，世界上有哪一個地方是比較有風韻的呢？

在辛大俠看來，人間最有風韻的地方是‘舞榭歌台’．自此之後，文學界對於風流的詮釋有兩種含意，一是賣弄才華作風高調，二是兩性交往多多益善的行為．

財經界──財經中人應酬多，經常在舞榭歌台中流連忘返燈紅酒綠醉生夢死，這個地方的歌女都是蠻有風韻，至少在一身市儈氣的老闆們看來是這樣子的，因此大家就把辛大俠的‘舞榭歌台風流’借來一用，把風流作為濫交的代名詞，社會上一般稱為‘花心’．

魏晉風流是後人對於這個時代社會風氣的一種形容，這個時代中原文化受到周邊少數族裔的強力衝擊融合，流行的是直率放任，個性自由，以‘建安文學’時期的‘三曹七子一女’作為開創人物，‘竹林七賢’作為這個時代的代表，這兩派的名氣最大．

好了，言入正題．

先從‘建安文學’下手．

‘建安’是漢獻帝的一個年號，這時候的三國演義方興未艾，超級強權大漢王朝維持名義上的中央政府實質已經是日暮西山，朝政實際上由曹操控制，‘挾天子以令諸侯’是這時候的政治狀況．

社會文化方面，漢武帝‘獨尊儒術’實施了三百多年，盛極一時的儒學文化活動經不起一系列社會動亂而邊緣化，代之興起的是一股有異於以往的‘建安文學’．

‘建安文學’的領軍人物是‘三曹七子一女’：

三曹即曹家父子，曹操、曹丕、曹植．

七子是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

一女是蔡文姬．

女士優先，我們先從蔡文姬說起．

蔡文姬的父親是東漢末年的甚麼家甚麼家蔡邕大人，甚麼家的意思就是大文學家大思想家大哲學家大書法家大史學家．．．耶，反正是超級有水平的飽學之士．

這些甚麼家甚麼家和我們沒有半毫錢的關係，有關係的是，蔡邕大人同時也是一位造詣深厚的大音樂家，在這一方面，蔡文姬盡得真傳．

蔡邕大人的名頭響亮，他還是一位超級外父，生了兩位超級名媛．

長女蔡文姬．

次女蔡氏．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蕩來蕩去都是喜歡小的，潮流是壞小越妙，那我們就從小的說起，次女蔡氏．

蔡氏生平賢良淑德，是標準的賢妻良母，嫁給當地名族羊先生，生了一隻小羊．

這隻小羊不是一隻普通的小綿羊，羊羊的姨母是才女蔡文姬，公公是滿滿三張卡片名銜的蔡邕大人．

羊羊長大後，改了一個響亮的名稱──羊祜．

羊祜生長於名門世家學識高人一等不是甚麼稀奇的事，學識豐富而不會運用就等於是一個書呆子．羊祜最威水的事跡就是策劃統一江東孫權勢力，利用文化上的軟實力籠絡江東軍民，官至第一届西晉政府太傅，這些故事引人入勝，但是和魏晉風流沒有甚麼關聯，翻過去好了．

現在開始說才女姨母蔡文姬．

少女時代的蔡文姬嫁給河東世族衛少爺，可惜這個衛少爺平日應該不注重補腎，因此很快就上了西天，本來死者已矣安息默哀人走茶涼，問題是害了蔡文姬年紀輕輕就回家守寡．

當時天下大亂，有一次匈奴趁火打劫無意中把守寡在家的蔡文姬擄回去．

蔡文姬的才華氣質立馬引起匈奴左賢王的關注，於是左賢王接蔡文姬到王府，蔡文姬沒有辦法只好屈從，嫁左賢王，在大漠生活了十二年，生了二位兒子．

這時候曹操已經在群雄中崛起，掌握著東漢中央政府的大權，曹操是蔡邕的親近弟子，聞說老師的女兒蔡文姬被匈奴擄走，立即向邊境調兵遣將，擺出一副搶人的架勢，然後開印刷機印了一綑紙幣送過去，指名交人．

不交人就開打，曹操的梟性不是開玩笑．

這一舉動把蔡文姬陷入兩難的境地，回歸故鄉是大義，但是異鄉卻有丈夫子女，這種選擇真是要命．

重點是沒得選擇．

史學家從來不會考慮選擇的事情，史書也不會記載人在面臨選擇時的複雜心理狀況，因為大家都被一件偉大的音樂誕生事件所震撼．

回家的那一夜，蔡文姬徹夜難眠，前塵往事百感交集，撫琴創作一曲＜胡茄十八拍＞，音樂排行榜上位列中國古代十大名曲第一首．

＜胡茄十八拍＞盛況空前流行於大漠和中原，這在情況在音樂史上絕無僅有．

蔡文姬以＜胡茄十八拍＞，晉身魏晉風流之列．

然後是建安七子，七子之中只有一位孔融的名氣比較大，連小學雞都認識，教科書上的‘孔融讓梨’是默書的熱門題材．

讓梨是儒家構造社會倫常基礎的一個模板典型，應該不屬於風流範疇的事例，事實上建安七子個個都是學問勁大的飽學之士，文章詩賦在他們來說就像吃飯一樣．常人飽暖之後就食色性也，七子不是常人，飽暖之後就作文章賺稿費，風流這種事情就好像讓梨一樣讓給其他人斟酌自便算了．

所以建安七子算不上風流人物．

魏晉風流的第一位主角，首推曹操，曹操在三國演義中的精彩演出贏得了大家的口碑，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文武全才，由於這一篇不說戰爭，因此我們就來說一說曹操的文采．

＜觀滄海 / 碣石篇＞．曹操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當時唐詩還沒有出生，曹操這首詩是用＜樂府＞的古詩裁體來創作的，後世對於這首詩的評價很高，‘沉雄健爽，氣象壯闊，有吞吐宇宙之懷’．

曹操被政敵封為‘梟雄’，他不惜利用政府資源把被匈奴擄走的名媛蔡文姬救回家，梟性可見一斑，而且他的詩作，詩如其人，豪氣干雲，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大海，順手摘來侃侃而談，在文學界的地位相當點讚．

吞吐宇宙憐香惜玉，無論是作詩做人，曹操絕對算得上是一位風流人物．

風流榜上第二位，推出曹操的兒子曹植，就是被後代南北朝詩人謝靈運讚為‘天下才氣一石，子建占八斗’的才高八斗曹植兄．大家請放心，推出來不是要斬首，恰恰相反的是，推出來的目的是用來褒獎．

＜七步詩＞．曹植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與其說老頭子曹操要吞吐宇宙，那麼兒子曹植的這一首千古名詩簡直算得上是永垂不朽了，＜七步詩＞的體裁開啟唐詩的先河，最主要的是這首詩接地氣，平民百姓家家誰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爭家產打官司天天都有，想一想本都是一家人，‘相煎何太急’呢．

孔融讓的是梨，如果是家產房產呢？這個問題相當誘惑．

但是如果以魏晉風流的角度來說，＜七步詩＞很不好意思地只能算作是求饒詩，新任皇帝曹丕的才華不及二弟曹植，準備要把他幹掉，曹植急中生智，和老大曹丕打賭說以七步為限，創作一首千古留芳的名詩，老大曹丕本來就是有點笨笨的那一種人，堅信沒有人能夠走七步作新詩，結果二弟曹植贏了這一場以命下注的賭局．

這個典故告訴世人：

一，    寫詩真的可以保命．

二，    不要以自己的眼光來衡量其他人，這個世界臥虎藏龍，每個人都有著獨特的優勢，多一點用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來觀察，就會得出比較中肯的結論．

比如說以曹丕的才華，就算走七百步都末必能寫出半首詩，但是他的管理才能卻是棒棒的，曹丕設立的官員選拔制度足足影響了這個大分裂時代的每一個人每一届政府，這個就是‘九品中正制’．

中國三大選官制度：

秦漢──察舉制度．

魏晉南北朝──九品中正制

隋唐以後──科舉制度

以家族知名度為主要考量因素的九品中正制在晉代時發展至巔峰，比如當時顯赫的‘四大世家’王／謝／恒／庾，有詩為證：‘王謝風流滿晉書’．

說回風流才子曹植，既然＜七步詩＞是求饒用的，求饒這種事情，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都不會是風流的典範，曹植的風流典範，是千古一賦＜洛神賦＞．

洛神就是洛河的女神，洛河位於洛陽，是曹魏的京城所在地．

曹植創作＜七步詩＞救回一條自己的小命後，被晉封為‘鄄城王’，連夜滾出京城趕回鄄城封地，當晚的月色一定很好，渡口可能有楊柳畫亭這些浪漫的設施，曹植雖然走得狼狽不堪，搞不好還是半夜翻墻逃出城門的，但是文士本色處變不驚，在夜風輕撫楊柳依依的洛河渡口，揮毫寫下＜感鄄賦＞長篇散文，盡情傾訴七步詩之後意猶未足的靈感．

曹丕死後，繼任魏帝曹睿認為‘鄄’通‘甄’，至少是相似字體，為了避諱母親甄氏的芳名，就把＜感鄄賦＞改為＜洛神賦＞，這時曹植已經不在人世，只好任由得曹睿這個侄子亂改，想打侵權官司也打不了，有些窩囊．

＜洛神賦＞描寫女神的形態儀容，字字珠璣美輪美奐：

朝代：魏晉．作者：曹植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詞曰：

　　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 ，越轘轅，經通穀，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禦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青蛙注：這一段形容女神的美姿）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複形，禦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女神的標準第一是形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第二是身材：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小蠻腰）．第三是膚色：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第四是相貌：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小酒渦耶）．

怪不得絕色女神總是令到曠世英雄也要俯首叫一聲‘不愛江山愛美人’．

第五是．．．算了，再說下去就變成女神論了．

這一題目太大了，話題超長，我們養精蓄銳休息一下，下一篇再戰風流．

（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