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剪梅》  北宋·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李清照小姐這首詞，用一組非常簡單的常用字勾畫出高秋季節引起的相思之愁，詞中句句是經典金句，我們先跳過詞首，來看一看中間這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這一句所形容的情緒帶著無可奈何的意味，讀者心中自然有不同程度的感悟感受，這裡想要問的是：這個花究竟是甚麼花？

“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這個花，不是秋天才來盛開的花，這個花是夏季的花，她的名字叫作蓮花．

何以見得“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這個花是蓮花呢？

很簡單，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句首：“紅藕香殘玉簟秋”，“紅藕”一詞，不是蓮花是甚麼？

“紅藕香殘玉簟秋”說的是秋季的蓮花已經凋萎，好的，秋就秋罷，甭管你喜歡不喜歡，反正時節一到，秋季是一定會來到人間的，那麼李清照小姐幹嘛又冒出一詞叫“玉簟秋”呢，難道“玉簟秋”不是一個普通的秋，而是一個比較厲害的秋．

李小姐這一闕詞，也只有“玉簟秋”中的‘簟’這個字彙比較生僻，‘簟’是一種家居日常用品，古代人幾乎是家家必備，現代人家居中或許也有，或許絕無僅有．“簟”（音墊）是一種竹制品，可作竹席，大家對於這種家居用品並不陌生，同時它也可作為房門屏簾，中國的城市中已經罕見這種竹制門簾裝潢品，反而是在日本，韓國比較流行．

有一句老話叫作‘禮失求諸於野’，原意是指無良政客為了爭權奪利，把道德禮儀都一古腦地丟到蠻荒僻野的爪哇國去了，日後如果這個迷失的社會要重新找回道德禮儀這些寶貴的思想文化遺產，只能反過來向那些曾經被鄙視的地方來求救．用在日常生活中，比如‘簟’這種物品，或許也可以這麼說‘簟失求諸於日韓’.．

這樣看來，‘簟’是一種珍貴的多功能的日用品了，平放作竹席，掛起來就是簾，而這種簟，以湖北蘄州出產的蘄竹來做材料是第一等的上品，明代萬曆年間兵部侍郎陶允宜有詩句讚這舉世無雙的蘄簟：

《蘄簟》

簟出蘄州世所無，

五月六月繩床鋪。

恍坐水閣臥冰壺，

皇都炎熱逾江湖。

陶允宜是江浙紹興人，紹興除了出產名氣超大的花雕酒用來佐餐炒菜，也是一個人文薈萃精華之地，住在這裡的人，文化學識普遍高於全國平均水平．後來清兵入關，這些騎在馬背上得天下的滿族，實在是沒有辦法統治那些文化程度比他們高得不可以里計的明朝遺民，於是大量徵求紹興人到各級政府部門中擔任官職，這一批紹興人官場群體逐漸演變成一支龐大的特殊利益階層，這就是後來名揚天下的紹興師爺．

紹興師爺的形象和hello kitty一樣，都是有一套固定的模式，比如深色長袍馬褂，小眼鏡片，兩撇雞毛，文質彬彬又帶點小心翼翼，超搞笑．

蘄竹所織成的竹席還有絕藝，它質軟如棉，折疊似布，人臥其上，百病痊癒，醫治效能直追一代神醫李時珍老太爺．不僅是皇宮王室珍藏的珍品，也是文人墨客吟誦物件，相贈佳品。據《蘄春縣誌》（1997）載，民國初年，蘄春篾匠葉彩華用蘄竹編織二床具有雙面圖案（一面為二龍戲珠，一面為丹鳳朝陽）的蘄簟，1915年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參展獲金獎，至今仍珍藏在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中．

按照李小姐的詞意，“玉簟秋”就是說：感受到竹席傳來微涼的秋意了．

蘄簟

蘄州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比如珍貴的蘄蛇，蘄竹制成的笛子音色潤亮，是音樂家們的摰愛．這一部分就不再多說，我們還是回到“花自飄零水自流”．

剛才說到“花自飄零水自流”這個花是蓮花，而蓮花這種花，她包涵著巨大的文化訊息，和她相關聯的一般都是美好的事物，甚至於蓮花的代言人周敦頤先生，也是一位偉大的學者，我們僅僅憑著一篇小小的文章是沒有辦法把蓮花的故事說得完的，再來看一看周學者的名作：

＜愛蓮說＞　北宋．周敦頤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

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愛蓮說＞這篇散文中提到菊花，牡丹花和蓮花，有關蓮花的部分只有潦潦五十七字，就把蓮花的特質描繪得入木三分詡詡如生，學者之名，不是吹的．

周先生是宋明理學的開山鼻祖，他的思想理論體系見諸《周元公集》《太極圖說》《通書》等著作，＜愛蓮說＞是《周元公集》裡其中一篇散文．

周先生是李清照的前輩，周逝世於公元1075年，十年後的公元1084年，李清照出世．

世俗舉凡宗教，食品，文學各個領域都留有蓮花的影子，佛教把蓮花視為聖物，佛祖專用的蓮花寶座是其中之一，

又如金蓮，西元五世紀，南北朝時代的南齊東昏候“鑿金為蓮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因而後人稱美人之步為蓮步，又稱女子之纖足為金蓮．

蓮花食品的種類更加多不枚舉，除了青蛙仔在前幾篇博文中提到的蓮子糖水外，廣府中秋月餅的傳統餡料白蓮蓉，本來就是用蓮子來做的．至於被李清照列入詞首句的紅藕，也是一種優等食品，煎炸蒸炒紅藕片，味味俱佳，廣府老火湯則必須要選用粉藕來作湯底材料比較好．

說完蓮花，我們再來談一談“月滿西樓”．

西樓是一個好地方，經常被大大小小的作家擷取使用到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中，先來看另一首名著：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五代．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就是那個 “春花秋月何時了”的亡國之君李後主，這個傢伙不是當皇帝的料，卻絕對是一個才情滿滿的詞壇大宗師，大宗師到西樓來遊樂時有一個怪癖，那就是悶不吭聲，好像是黑夜裡的一片烏雲，悄悄地來不帶來半點聲息，悄悄地走又不帶走一絲遺憾，所以特地寫了一篇＜無言獨上西樓＞宣告天下．

問題來了，眾多大大小小作家描寫男歡女愛，言情的作品都喜歡用西樓作為文章背景，他們為甚麼不寫東樓，南樓，北樓呢？

青蛙仔一直都在強調著一種概念，這個概念就是文化的影響力，文化的影響力是一種強大到無與倫比的超級武器，用萊溫斯基事件門的受害者－希拉莉的名言來表達，文化就是一種軟實力．機械，化學武器可以輕易地奪走人的性命，卻萬萬不能征服人的意志，迷信武力的人，搞不好把自己的性命都弄丟，這種現成的事例比牛毛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現實是，反恐反恐，越反越恐．相反的，用文化認同這種軟實力武器，才能夠融合各個不同的族群，甚至是羸得一個世界．

社會主流民意把這種文化的影響力貼上一個標籤，叫作‘洗腦’．

世界上最強大的洗腦設備，位於美麗的西半球，這台設備以每秒三十萬公里接近光速的速度，向全球提供免費洗腦服務，要說洗腦的效果嘛，那就評估一下世界各地區熱點的社會動盪狀況，我們可以認定這個洗出來的效果名不虛傳，蠻有效的．

其實具體到人生在世，每個人無不受到族群文化的薰陶，同時，人的一生活動，也在制造產生新的文化，這是人類文化延衍的基本模式．

文學中的西樓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

在＜周易＞文化中，西方為兌卦，兌為少女，所以，古人常按風水的原理，將年輕女性安排住在西樓．女人如水，多愁善感，這是文學靈泉寫不完的題材．

在文學中，西樓常和月的意象聯繫在一起，因為在西邊的方位，是可以很方便看到月亮的，尤其是下沉之月，也就是深夜之月，月為陰，西樓上的主人，也多半是青年女性，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意思，李清照小姐看到月滿西樓，並非憑空想像或是實話實說，這詞本身的背後就孕藏著豐厚的文化涵意．

西在五行中為金，於季節為秋，是為金秋，金秋也是收成農作物的季節，這時候牛壯羊肥蟹黃香，魚滿塘稻滿倉，大家酒足飯飽之餘弄一些娛樂活動，搞一些相思，念一念思愁，來平衡一下往日的辛勤勞作，這是勞逸結合，寓教於樂的最佳典範．

西樓的文化背景被文學工作者樂於採用視為寵兒，其由來自有因．

這一部分的重點是，李後主無言獨上西樓，三更半夜獨自一個人跑到女生居住的西樓來，而且是靜悄悄地，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幹的應該不是甚麼好事．月如鉤，估計不會只是鉤一鉤寂寞梧桐那麼簡單．

李清照小姐獨上蘭舟時，正是月滿西樓，下半夜凌晨時分，失眠啦，可見這相思之重．

青蛙仔是一個大笨蛋，四肢發達思想簡單，搞不明白為甚麼李後主獨上西樓，也不想弄清楚李小姐失眠的後果，身處草根一族上班都累死了，沒有多餘的精力半夜偷偷地來翻墻爬西樓，也不會患上甚麼蘭舟失眠徵，反正餓了就飯，累了就寢，感覺良好，誰說簡單不是幸福．

花自飄零水自流，蒼海桑田幾春秋，除了平添人間絲絲感慨，恰恰正是天地正道．

全文完！